爷爷的腿是瘸的，走起路来一深一浅，像钟摆般摇晃着整个身子。幼时与爷爷同行，总有顽童在背后模仿那奇异的步态，发出哧哧的笑声。我先是愤怒，继而竟也生出些莫名的羞愧来。孩子的世界里，与众不同便是罪过，爷爷的跛足成了我心头上一道隐秘的伤疤。

后来听父亲说，那伤是在朝鲜的山地里得来的。一个雪夜，爷爷背着受伤的战友穿越炮火，弹片钻进了他的大腿。“你爷爷本可以自己撤退的。”父亲的话轻飘飘的，却在我心里砸下一个坑。

五年级那年，学校突然邀请爷爷来讲课。那天他穿上洗得发白的旧军装，胸前别了几枚我看不懂的勋章。他站在讲台上，依然跛着，依然摇晃，但台下的孩子们再也没有笑声。他讲抗美援朝的历史，讲那些永远留在异国的少年。当他讲到如何拖着伤腿爬回阵地时，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落叶的声音。

那一刻，我突然看清了许多事情——那跛足并非缺陷，而是一枚活着的勋章；那摇晃的身姿，恰是穿越历史烟云的证明。下课铃响后，同学们围上来，眼里闪着光，不是怜悯，而是崇敬。我第一次挺直脊背，挽住爷爷粗糙的手掌，走过长长的走廊，每一步都踏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，开出一朵朵娇嫩的花。

今年的阅兵式上，银发的老兵们敬礼的手微微颤抖，却比任何钢铁洪流都更令人动容。我忽然想起爷爷——若是他还在，该会如何专注地望着屏幕，如何用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的湿润？他一定会指着那些年轻的士兵说：“看啊，这就是我们当年守护的。”

可惜他终究没有看到。没有看到这盛世如他所愿，没有看到他曾经用生命捍卫的土地上，和平的阳光如此灿烂。屏幕里，整齐的方阵踏着铿锵的步伐走过天安门；屏幕外，我忽然想起爷爷永远无法并拢的双腿。历史就是这样矛盾——最坚定的守护者，往往带着最深的伤痕。

那些年轻战士的脚步声，整齐划一地回荡在天安门广场前。而我却在震天的脚步声里，听见了另一种节奏——一深一浅，摇晃着，从遥远的过去走来，向无限的未来走去。那不是残缺，而是一首用生命谱写的进行曲，在时代的交响中，永远有着不可替代的声音。

爷爷的跛足，终究成了我心中最笔直的丰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