桌上的日历被七月的风掀得哗啦响,我盯着“大暑”两个字发怔,茶几上冰镇的酸梅汤正往下淌水,滴在大理石桌面上洇出小小的圆。恍惚间竟觉得这水珠要穿透三十多年的光阴,跌进1987年渭南乡下那口老井里。那年夏天,井水总是带着股凉丝丝的甜,井台边的皂角树浓荫匝地,蝉鸣声能把日头都吵得矮三分。
十多岁的暑假哪有什么正经事。天刚蒙蒙亮,东边的塬上还浮着一层薄雾,我就揣着半截铅笔溜出家门。暑假作业摊在炕桌上,红皮的算术本被妹妹撕了个角,可谁在乎呢?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,光着的脚丫踩在黄土地上,软乎乎的土腥气混着野草香往鼻子里钻。村西头的二丫和石头早就等在老槐树下,沙包往天上一抛,尖叫声能惊飞满树麻雀。二丫的花布衫被汗浸得发暗,辫子梢沾着草籽;石头新剃的光头晒得黝黑,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,砸在地上能溅起细小的土花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我们就往河湾跑。水渠里的水刚没过脚踝,清凌凌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,偶尔有小鱼嗖地从脚边窜过,引得一串惊叫。男孩子们脱了褂子往水里扑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晒着的红辣椒;女孩子们蹲在树荫下跳皮筋,橡皮筋是用自行车内胎剪的,黑黢黢的却格外有弹性,“马兰开花二十一,二五六,二五七”的儿歌,混着蝉鸣在空气里荡来荡去。累了就往草坡上一躺,嘴里叼着狗尾巴草,毛茸茸的穗子蹭得下巴痒痒的。天上的云走得慢,一会儿像棉花糖,一会儿像隔壁王大爷赶的羊群,我们数着云影掠过麦田,看它们把远处的山顶染成淡金色。
最盼的是镇上逢集。鸡叫头遍时就得跟爷爷去赶车,架子车在土路上颠得人骨头都要散架,可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,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集上的热闹能把耳朵填满:卖凉粉的老汉吆喝着“挠丝——凉粉”,铜勺子敲在粗瓷碗上叮当响;耍猴的敲着铜锣,猴子穿着红肚兜翻跟头,引得一群孩子往前挤;最勾人的是卖糖葫芦的,稻草扎的靶子上插满了红玛瑙似的果子,晶莹的糖壳在太阳底下闪着光。我攥着爷爷给的两毛钱,跟着糖葫芦靶子能追半条街。
傍晚回家时,西天的晚霞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。羊圈里的老绵羊正慢悠悠地嚼着草,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。我蜷在他脚边,听他讲年轻时走南闯北的事,蚊子嗡嗡地绕着灯飞,院墙外的玉米叶沙沙作响。那时候总觉得夏天长得没有尽头,日子像井台边的青苔,慢悠悠地爬,谁也没想过,光着脚丫追蜻蜓的年纪,会在某个转身的瞬间,就被岁月远远甩在身后。
如今坐在空调房里,手里的冰棒化得比记忆里快,甜腻的奶油味总盖不过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怅然。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,可再也听不出当年的热烈。偶尔翻出旧相册,看见那张被阳光晒得发卷的黑白照片:三个孩子站在皂角树下,笑得露出豁牙,身后的黄土地一望无际,远处的山顶正浸在暮色里。
原来有些时光真的会变成琥珀,把蝉鸣、土香、糖葫芦的甜,还有爷爷烟袋锅里的火星,都封存在最透亮的地方。偶尔想起,就像含了颗老冰糖,那股清甜能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尖——这就是青春啊,明明是光着脚丫追云的年纪,怎么眨眨眼,就站在了奔五的路口,却还能在某个夏日的午后,被三十多年前的风,轻轻吹红了眼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