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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5-09-15     作者:赵延鸽     来源:董矿分公司     【字体: 】     浏览次数:

西塬的日头刚把麦茬地晒得冒热气,村口老槐树的影子里,就飘来几声嗷唠唠的秦腔——准是戏班子的人在吊嗓子。我们西塬人,打小就爱这一口,听见秦腔一声吼,比吃了刚烙好的油馍还舒坦。

村头的戏园子是土坯墙圈的,半亩地大,戏台用青砖垒得方方正正,台口挂着块红绸子,风吹日晒得褪了色,边角卷着毛边,倒像极了奶奶缝在棉袄上的补丁,看着旧,却满是过日子的亲切。每年麦收后,戏班子准来,头一天村支书就在村委会的喇叭里喊:明儿唱《三滴血》,各家把板凳扛去占座喽!

我和发小黑蛋、艳艳,天不亮就爬起来。我扛着父亲做的小板凳,黑蛋揣着煮好的玉米,艳艳拿两毛钱买了瓜子,一路往戏园子跑。到了地方,先在戏台前放好板凳占地盘,再溜到戏台后头看热闹。旦角儿坐在木箱子上,拿红纸蘸着口水抿嘴唇,油彩在脸上画得粉白的,凤冠上的珠子看得我们直晃眼;老生慢悠悠地勒头,把网巾缠得紧紧的,再戴上黑胡子,一甩袖子,眼神立马就变了,戏里的人物顿时鲜活起来。

太阳刚爬过屋顶,戏园子就挤得满满当当。赵大爷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,裤脚还沾着泥,找个空当就坐下;王奶奶挎着竹篮,里面装着泡软的麦秆和煮鸡蛋,边给孩子递吃的,边唠着谁家的麦子收得多。我们这些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追着卖糖人的老汉跑,糖人在太阳下亮晶晶的,有孙悟空,有穆桂英,咬一口甜得能粘住牙。

忽然,梆子噔噔噔响了三声,二胡跟着拉起来,像塬上的风刮过树梢,戏台下瞬间静了,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。头一出是《三滴血》里的虎口缘,旦角儿一开口,那嗓子亮得跟塬上的日头似的,祖籍陕西韩城县,杏花村中有家园,尾音拖得老长,还带着秦腔特有的哭腔,台下的老太太们放下掐的辫子,掏出帕子,偷偷抹眼泪。我不懂戏里的悲欢,却爱听那调子,一会儿高得能冲上天,像草原上的鹰在飞;一会儿又低得像塬上的沟壑,把心里的疙瘩都揉得软软的。

最热闹的是武戏,武生翻着筋斗,靴子踩在戏台上咚咚响,手里的长枪耍得跟风似的,银闪闪的枪尖晃得人眼晕。台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,赵大爷激动得站起来,拍着大腿喊:好!再来一个!黑蛋也跟着喊,嗓子都喊哑了。

一折戏罢,戏班子歇息,村里的妇女们就凑到戏台边,给演员送水。我奶奶也煮了一锅绿豆汤,装在瓦罐里,我闹着要拎过去,旦角儿接过碗,笑着道谢,一口喝下去,额头上的汗顺着脸往下淌,油彩都花了,可比台上看着亲切多了。

有一年,戏班子唱《周仁回府》,演周仁的老生嗓子哑了,台下有人喊:换人!可老生没下场,喝了口热水,清了清嗓子,接着唱见嫂嫂一直哭得悲哀伤痛。那声音虽不如之前亮,却透着股韧劲儿,像塬上的柿子树,风刮不倒,雨打不折。台下的叫好声比之前还响。后来才知道,这老生是三原县的,家里孩子病了,连夜赶过来的,硬撑着唱完了整场。村里的人都说:这才是秦腔的骨头,够硬气!

后来我去城里读书,电视里总是京剧和黄梅戏,却总想起塬上的秦腔。去年清明回村,老槐树下盖了新的文化广场,戏台刷了红漆,还装了音响。村里的老人们闲了就来唱一段,李叔拉二胡,张婶唱旦角,有的拿手机放伴奏,虽没了戏班子,却也热闹。母亲坐在台下,听见熟悉的调子,还跟着哼两句,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笑。

我们西塬人,日子过得就像秦腔,有高有低,有苦有甜,可只要吼上一嗓子,心里的憋屈就都散了。最爱听秦腔一声吼,那不是台上的热闹,是塬上的风,是地里的麦,是我们秦人心里的魂。不管走多远,只要听见那梆子声、二胡声,就知道家在西塬,根在西塬。那土坯墙围起来的戏园子,不光唱着三秦的故事,还唱着我们这些在外的人,心里永远忘不掉的乡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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