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斜斜地织着,将矿山裹进一片灰蒙蒙的雾霭里。井口的天轮早已停转,锈迹在钢梁上蜿蜒成褐色的河流,只有绞车房的铁皮屋顶还在固执地承接雨水,发出“嗒嗒”的声响,像谁在数着被岁月尘封的日子。二十五岁的阿伟蹲在矿渣堆旁,工装裤的裤脚沾满泥浆,他用手指摩挲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煤块——这是昨天从废弃巷道里捡回来的,煤芯里还嵌着几星金黄,在雨雾中闪着细碎的光。
十年前的矿山不是这般模样。那时的雨是热的,混着井下蒸腾的水汽和汉子们的汗味,在井口凝成白茫茫的雾。阿伟总说自己是闻着煤味长大的,父亲的安全帽挂在门后,衬里结着层乌黑的汗碱,却总被母亲洗得发亮。二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下井,握着冰冷的风镐钻进掌子面,煤层深处的黑暗像黏稠的墨,唯有头顶的矿灯劈开一道光柱,照见煤壁上渗出的水珠,在光晕里坠成金色的线。“慢着点!”班长老吴拍他的后背,矿灯的光斑在煤壁上晃出涟漪,“这煤层脾气烈,得顺着纹理打眼。”那时的井下像座沸腾的熔炉,风镐的轰鸣、矿车的哐当、工友们的笑骂声混在一起,连空气都带着灼热的温度。阿伟记得第一次把乌金般的煤块装上矿车时,掌心隔着手套被棱角硌出红印,心里却像揣着团火——这是能点亮万千灯火的宝贝,是矿山汉子挺直腰杆的底气。
那时的矿山是活的。清晨的通勤车载着黑压压的人群驶向井口,傍晚的澡堂里飘着白猫洗洁精的清香,洗衣房的架子上总晾晒着洗不净煤渍的工装。阿伟的工资单上数字逐年上涨,他用第一笔积蓄给母亲买了台洗衣机,机器转动时,母亲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煤还黑亮的笑意。
变故来得比矿井瓦斯突出更猝不及防。当“去产能”的标语贴满矿区的宣传栏,当进口煤炭的价格像断了线的铅锤往下掉,阿伟才真正懂得“冰冷”的滋味。第一声爆破传来时,他正在井下检修设备,震得矿灯都在安全帽上打颤。掌子面的煤层突然变得“娇气”起来,今天这个工作面关停,明天那条巷道封闭,曾经并肩作战的工友一个个收拾行囊,有的分流去了陕北高原,有的回了南方打工。最后一次下井那天也下着雨。阿伟沿着熟悉的轨道往深处走,矿灯的光柱扫过斑驳的煤壁,那些被风镐凿出的痕迹还清晰可见,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。工友老李递给他瓶冰红茶:“大伟,别硬扛,你年轻,出去闯闯比困在这儿强。”阿伟咬着馒头,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,在满是煤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子。关停的矿井被砌上了砖墙,红色的“封”字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眼。雨还在下,阿伟却在矿渣堆上种起了东西。他把捡来的煤块敲碎,混着黄土铺成菜畦,撒上辣椒和茄子的种子。有人笑他傻:"这破地方能长出啥?"他不说话,只是每天清晨披着雨衣来浇水,矿灯改装的水壶在腰间晃荡,像从前下井时的样子。
去年冬天,他在网上开了家“矿山记忆”的小店,卖自己做的煤雕。那些乌黑的煤块在他手里变成了天轮、风镐、矿工的模样,粗糙的纹理里透着一股子倔强。有个老矿工的儿子订了套煤雕模型,附言说:“我爸总说,他挖的不是煤,是给国家烧的热血。”阿伟握着那行字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:“煤这东西,看着冷,烧起来能暖透心。”
此刻,雨渐渐小了。阿伟蹲在菜畦旁,看着辣椒苗顶着水珠探出嫩绿的脑袋。远处的山坡上,几台新能源勘探车正在作业,黄色的机械臂在雾中时隐时现。他摸出手机,屏幕上是昨晚刚报名的“矿山生态修复”网课界面。雨停了,云层裂开道缝隙,金色的阳光漏下来,照在他沾满泥点的工装上,也照在那片曾经产出乌金的土地上——黑色的煤渣堆里,正有新的生命在悄悄萌发。
风过矿山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阿伟站起身,将父亲的老凿子插进工具包,朝着勘探车的方向走去。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清晰,像一株在石缝里扎下根的野草,纵然经历过风霜雨雪,却依然挺直了腰杆,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。这或许就是矿山赋予的品格——黑夜里能燃成火,寒冬里能扎下根,只要心里那团不甘的火还在烧,就没有过不去的雨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