吱呀一声,车库铁门缓缓开启,将清晨的微光引入室内。父亲立在车前,对着后视镜反复调整藏蓝色工装的领口。熨烫平整的布料笔挺如铁轨,胸前的工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峻的金属光泽,那光芒恰似他刻进骨子里的工作热忱。
检查车辆时,他的动作熟稔而轻柔。指腹沿着车身线条缓缓游走,仿佛在摩挲一件珍贵的艺术品;弯腰查看轮胎时,目光如炬,不放过任何细微异常。这专注的模样,与儿时他温柔抚摸我头顶时别无二致,满是珍视与耐心,每一个动作都诉说着对工作的敬畏与热爱。
翻开父亲那本边角磨得发亮的工作日志,泛黄纸页上爬满的行程记录精确到分钟刻度,宛如一部无声的行车史诗。矿区运煤专线裹挟着黑色煤尘,在山峦褶皱间蜿蜒成蛰伏的巨龙,而盘山公路则化作银灰色丝带,缠绕着云雾缭绕的峰峦。经年累月的驾驶生涯,让父亲对这些道路产生了超越寻常的熟悉,那些起伏的坡道、刁钻的弯道,早已如同掌纹般深刻在他的肌肉记忆里。
最刻骨铭心的记忆,是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。电话骤然炸响,父亲抓起雨衣就冲向车库。山间的夜色浓稠如墨,闪电撕开天幕的刹那,雨幕被照得透亮,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,迸溅出细碎的水晶。积水在轮胎下翻涌成暗河,半个车轮没入浑浊的水流,引擎盖上升腾起阵阵白雾。父亲的手掌死死扣住方向盘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手背上青筋如老树虬枝般凸起,每一道纹路都凝结着与风雨角力的意志。雨刷器在眼前疯狂摆动,却始终无法完全扫清视线,可他的眼神却比闪电更锋利,牢牢锁定着蜿蜒的山路,将车安全抵达目的地。
方向盘上的皮革被磨得发亮,每一道褶皱都藏着时光的指纹。站场的黎明总比别处来得更早,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,父亲已经坐在驾驶座上,转动着方向盘,开启一天的奔波。仪表盘上的指针嘀嗒作响,与父亲沉稳的呼吸声交织成独特的节奏。暮色笼罩站场时,车灯刺破渐浓的黑暗,照亮蜿蜒的道路。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依然坚定,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,而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在前方。作业现场总是忙碌,父亲停好车,却从未真正休息。他时不时看向车外,等待着需要接送的技术人员。沾着煤灰的方向盘套见证了无数次出发与归来,它如同父亲的老友,默默陪伴着他,见证着他日复一日的付出。
退休那天,父亲把车钥匙交给年轻同事时,指尖在钥匙环上停留了三秒。那三秒,仿佛凝固了他几十年来与车相伴的时光。他带着新司机绕车讲解:“过急弯前要提前降档”“仪表盘这个灯亮就要检查油路”,每一句话都饱含着他对工作的热爱与对后辈的关怀。回到家,他偷偷把磨损的方向盘套塞进了衣柜深处。那方向盘套,承载着他的青春与汗水,是他最珍贵的回忆。
如今走向矿区,总能看见崭新的公务车呼啸而过,它们如同时代的骏马,奔腾向前。而父亲常戴着老花镜,在阳台擦拭那枚早已褪色的工牌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恍惚间,又与当年握着方向盘、目光坚定的那个背影重叠在了一起。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岁月的流转,看到了父亲对这片土地、对这份工作深深的眷恋与不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