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头古籍的墨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，“左列钟铭右傍书，人间随处有乘除”两句猝不及防撞入眼帘，像一粒石子投进心湖，漾开层层关于“永恒”与“无常”的涟漪。我们总以为，那些刻进青铜钟鼎的功绩、写进史册典籍的声名，该是时光里最坚固的印记——商王武丁的征伐拓土，孔孟的箴言传世，仿佛该永远在岁月中矗立。可细思便知，人间从无绝对的圆满，“乘除”二字，早已道尽世事盈亏、福祸相依的暗律，这是读懂人生的第一重启示。

那些曾被奉为“不朽”的荣光，终究抵不过时光的“相除”。秦国凭商鞅变法横扫六合，铁甲踏遍中原时，以为帝业能传至万世，却在胡亥手中二世而亡，阿房宫的烈火曾照亮咸阳的夜空，如今只剩夯土堆上的衰草在风中摇曳；王羲之写《兰亭集序》那日，曲水流觞、群贤毕至，墨香里满是“快然自足，不知老之将至”的欢愉，可暮年再展旧帖，只叹“俯仰之间，已为陈迹”，当年的雅集早被岁月磨成怅惘。就连庙堂里供奉的钟铭，也逃不过“除”的宿命——多少帝王陵寝的碑刻，或毁于战火，或湮于黄土，到最后不过是苔痕斑驳的断石，连字迹都在风雨中模糊。原来“乘”来的辉煌，终会被时光一点点“除”去，世间万物，都在盈亏的循环里流转，无人能例外。

若说“乘除”是世事的常态，那“时运”便是左右人生走向的无形推手，正如下一句“运来天地皆助力，运去英雄不自由”所道的无奈，这是读懂人生的第二重叩问。韩信早年落魄，受胯下之辱、食漂母之食，连生存都成难题，可时运一来，遇萧何月下追荐、刘邦筑坛拜将，他便如蛟龙入海，背水一战定赵地，十面埋伏困项羽，连天地都似在为他铺路，连河水都似在助他破敌；可待天下安定，时运尽去，即便有盖世军功，也逃不过“飞鸟尽，良弓藏”的结局，长乐宫的钟鸣里，藏着他身首异处的悲凉。还有岳飞，一杆长枪挑落金人的铁蹄，朱仙镇的凯歌曾让中原百姓望见“还我河山”的希望，可时运相悖，宋高宗的猜忌、秦桧的构陷如两座大山压来，风波亭的雪，终究埋了他的壮志与忠魂。

英雄的臂膀再强，也扛不过时运的洪流。时运来时，即便前路看似荆棘密布，也会有“柳暗花明”的转机；时运去时，纵有经天纬地之才，也只能像被狂风困住的大鹏，空有振翅之力，却寻不到一片可栖的云。这般想来，那些我们曾仰望的“英雄”，其实也不过是时运棋盘上的棋子，进退之间，未必能由得自己。这份无力感，让人心生怅惘，直到“低头一拜屠羊说，万世功名过太虚”这句映入眼帘，心中的郁结才渐渐散开——原来面对“乘除”与“时运”，并非只能被动接受，屠羊说的选择，藏着应对世事的第三重答案。

屠羊说本是楚国市井里一个宰羊的平民，楚昭王失国时，他没有避祸远走，而是一路追随，为昭王打理衣食、奔走效力；待昭王复国，感念其功，要封他高官厚禄，他却摇头拒绝：“我本是屠羊的，复国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，若因这点功劳就受封，反倒失了本心。”说罢，便转身回到市井，继续拿起刀俎，打理他的羊肉摊。市井的烟火气里，没有钟铭的辉煌，没有史册的笔墨，却有他不慕荣利的通透——他看清了“万世功名”的虚幻，更守住了自己的本真。

世人都追着“万世功名”跑，以为那是人生的终极答案，可屠羊说却看得透彻：那些被捧得极高的声名，那些被争得头破血流的功业，在漫长的时光里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虚影。就像夜空中的流星，再璀璨也终会坠落；像江面上的浪花，再汹涌也终会平息。倒不如像他这般，守着自己的方寸天地，不贪慕不属于自己的荣光，不纠结于无法掌控的时运，在平淡里寻得真正的自在。

合上古籍，窗外的月光正洒在阶前，清辉一片。回望这几句诗，从“乘除”里看清世事无常，从“时运”里悟透人生无奈，最终在屠羊说的选择里寻得方向——原来人生的智慧，从不是在“乘除”里计较得失，在时运里追逐风光，而是在看清规律后，依然能守住内心的澄明。钟铭会锈，史书会旧，唯有一颗不被外物裹挟的本心，才能在时光的洪流里稳稳立住，让我们在世事变迁中，始终活得从容、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