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炕,现在在城里已经绝迹,在农村,也已式微。现今的人们已淡忘了土炕在中国农民中曾经的,那种根深蒂固的精神吸引和陶醉。“三十亩地一头牛,老婆娃热炕头”对于农民来说,是无比理想的生活状态,也是中国农民对生活、对人生,最直观,最形象也最诗意的体认。
有土地可耕种,有热炕头可栖止,有老婆孩子可乐享天伦,自给自足,与世无争,平和安宁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淡淡的日子,于一个对命运所求无多的农人来说,那是充满幸福和满足的最理想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。
我家祖祖辈辈都在农村,我也是睡在土炕上长大的,在土炕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,直到青年时期离家上学,之后参加工作,进城定居,才脱离了故土,疏远了土炕。多年来,亲近土坑的时候越来越少,当把父母也接进城居住之后,更是断绝了与土炕亲近的机会。在我此后的人生中,大概率是没机会睡土炕了,可意识里怎么也忘不了土炕,反而更恋念土炕。土炕作为一种亲切的意象,在工作之暇,夜深人静之时,时不时浮上心头,一次次在我的心底酝酿出一片温馨的暖意,使我忘情走神,在丝丝缕缕的乡愁中浅浅地睡去。
土炕,保存着我童年全部的快乐和时光。阴雨天,落雪天,晚上临睡之前的时间里,宽敞的土炕是我们弟妹玩耍戏嬉的绝好的天地,是我们耍宝卖萌取悦大人永不厌烦的舞台。在土炕上跑、跳,围着大人打、闹、喊、叫、哭、笑、念童谣、背儿歌、出洋相,有时得到大人的呵斥,有时得叫大人的默许,有时得到大人的纵容,有时得到大人的夸赞,有时得到大人笑声,不论那一种情形,都是融融的天伦之乐弥漫充溢于屋子的各个角落、整个空间。
土炕很土气,很粗糙,盘一次炕,本可使用好多年,因为那时人家孩子都多,而孩子们有很多时候都在土炕上玩耍,所以,盘好的新炕炕面,会因孩子无数次的蹦跳雀跃,两三年时间,远不到正常寿命,就出现泥基损坏,炕面凹陷的现象。在重盘之前的时日,睡觉时要在凹陷处的席子下垫上块木板,才能安睡。如果在冬季,凹陷处则在烧炕时,可能走烟漏火,不但呛人也很不安全,必须马上处理,具体按损坏程度,局部更换损坏的泥基,或者把炕面砸掉,全部换上新的泥基,总之以确保安全为准。
换新炕面比较麻烦,小时候,跟着父亲,见过好多次制泥基换炕面的全过程。换炕面先要制做泥基。制泥基前父亲会在麦场里选一片地势稍高,平平整整即使下雨也不会积水的地方,按泥基用量大小,用架子车拉几车黄土,再用大草笼担上两笼喂牲口铡的寸把长的麦草,按一定比例,一层黄土撒一层麦草,泼一遍适量的水,麦草、黄土加水,然后用铁锨翻动搅匀,制泥基的草泥就弄好了。下来把从别人家借来打炕面泥基的模子,在地上放好,在模子底均匀地撒一些麦草或麦衣,再把草泥一锨一锨倒进模子里,倒满了,用瓦工用的泥抹子(也叫泥页)把表面抹光、压实,边边角角都压到压瓷实了,取下模具,在已制作好的泥基旁溜出二十多公分的合适距离放好,如法炮制再开始制作下一块。盘炕用的泥基大约50多公分宽,60多分公长,7—8公分厚,换一个炕面约需十几二十多块,制作盘一个炕足够用的泥基得用大半天时间。制作完成后,如果天不下雨,得四、五天就可晾干使用。泥基准备好之后,就开始砸掉旧炕面,着手换上新泥基,换炕面盘炕的活,不复杂,但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,需要有一定经验的泥水匠操作。我家盘炕换炕面都叫村里的泥水匠,泥水匠来了之后,视情况修补一下走烟的通道,加固一下承载泥基的土坯垒的炕腿子,这些工作完后,就先内后外,把新泥基一块一块架上去,到边口,如果一整块泥基放不下,就找一把木工用废了旧锯子,把整块的泥基按需要的尺寸锯开,补到空处。泥基上完后,沿炕的四边,喷洒适量的水,以保证抹上泥后缝子不会裂开,勉得烧炕时漏气跑烟。在新泥基上厚厚地抹上一公分厚的湿泥,为防裂,也为结实,抹炕面的泥里也掺了一定比例的麦草,用掺了麦草的泥,糊住泥基之间的缝隙,也使整个泥基联结成一个整体,使炕面的坚固度大大增强。抹完泥后,稍待一阵,炕面水气落下,稍稍凝固,匠人会再上一点细泥细细抹一遍,压出泥浆,直到平整光滑即行完工。这时,主人就在炕洞里塞进些麦衣柴草,烘烧上一半天,慢慢把炕面上的湿泥烘干,就算大功告成,可以正常睡人了。
农家的土炕,都比较大,常常一家大人小孩六七口,一个炕上都可以睡下。它三面靠墙,平平坦坦,宽宽展展,睡上去稳稳当当,仰面而躺舒展四肢,非常踏实舒坦,与躺在席梦思上的感觉绝对不一样。在寒冷的冬夜,坐在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,将腿脚盖在被子里,就着油灯说话、看书或做活计,那份静好安然的美气,用语言真是难以确切地表达出来。
放学的孩童回来了,会忙不迭爬上炕,将冻的冰冷的小脚丫,冻的红红的小手掌,伸在被子里,捂着暖一阵,边捂边学舌说嘴,让得爷爷奶奶、爸爸妈妈开心无比。风雪中,外出晚归的家人回来了,带着一身寒气,走进屋子,脱掉外衣,马上一步跨上炕,快快地坐进热被窝里,浓浓的暖意马上覆满全身,一小会儿寒气就消弥净尽,四肢百骸都痒酥酥舒坦到骨子里。这热炕头不只是给人温暖休憩睡觉的地方,也是人心灵精神从容将养的安放处。对农人来说,土炕与他们的生存生活紧紧相连,息息相关,大人小孩肚子痛,胃肠不舒服,将身子紧贴在热烘烘的炕面上,暖上半天,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感冒发烧了,喝上一碗姜汤,盖上被子,在热炕上睡一晚,没准第二天就会病气顿去、豁然而愈。所以土炕虽然土气,远没有现在的床时尚洋气,但床的实用价值在农人眼里,是无法与土炕相比的。对一个农村出生长大的人来说,打从出生起,就与土炕联系在一起,血脉筋肉与土炕水乳融合,终生也割舍不开。
自土炕出现以来,冬天人们都是烧炕取暖。烧炕常用的燃料,自然是农村常见的物品,就是庄稼的秸杆、豆荚、麦衣、树叶这些东西。在生产队时期,都由生产队按人按户分配。分到的这些东西,并不能满足一家一户整个冬天的需要。小时,七八岁的我,就常担着两个大草笼,拿上扫把,到村外路边的道沟、树下,收集杂草树叶,以补烧炕柴草之不足。记得每次都有满意收获,收集的杂草树叶足能装满两只大笼,挑着装满柴草树叶的大笼回家时,心情非常满意和高兴。好多时候,不用大人督促,得空就会主动挑笼出去,到村外收集树叶柴草。一方面那时的孩子普遍懂事早,知道为大人分忧。二来,用自己收集的柴草把炕烧热,坐在炕上自我感到很有价值感、自豪感。
冬天的夜晚很漫长,为了使炕热的时间长一点,不至于一过半夜就降温变凉,等到早上起来时冷冰冰的难受,人们会在烧炕时添进些麦衣、硬柴、甚至沫煤比较耐烧的东西,并在柴草燃着后,往上面薄薄地覆盖一层细土草灰,使燃料燃的慢一点,燃的时间长一点。人们把这样燃烧叫煨炕,煨炕煨好了,可以热到后半夜,甚至第二天早起还有余温,不会变凉。
土炕对我来说,承载了我童年的全部岁月,包括土炕的温暖、乡情和亲情以及童年的记忆。所以,一提起土炕,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湧动起一片丰富而温暖的情绪,勾起我对土炕无限的怀恋。上学离家,工作成家,早已住惯了单元房,也睡惯了席梦思。冬天取暖用的是暖气,暖气不足再开空调,便捷卫生的程度比住厦房睡烧热的土炕要方便、干净,取暖的效果也好多了,最起码不再受土炕烧炕时倒风满屋子灌烟,让人咳嗽流泪之苦。可在我的心底一隅,仍顽强地觉得睡席梦思的床没有睡土炕的那种透心入扉的温馨,那种朴实可意的亲切,那种平实舒坦的感觉。
很想在冬日里,最好是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,再在老家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,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些时日,重温一下童年时那无数个睡土炕的日子的记忆。可老家因久已无人居住,几近废圮,这一想望,已是奢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