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在矿井厂区屋檐和井架上跳跃,淅淅沥沥,为沉寂的矿区奏起一曲清亮的乐章,雨珠沿着檐角串成珠帘,在窗前晕染开一幅氤氲的山水烟雨图。这雨声让我想起蒋捷的词句: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”而此刻,在这秋雨缠绵的午后,我坐在电脑前整理六年来拍摄的照片,仿佛听见岁月在每一帧光影里呼啸。
今年这场秋雨,没有要停歇的意思。窗外的世界,被一层灰蒙蒙的雨帘笼罩着,远山、近树,都失了往日的棱角,变得柔和而模糊。我坐在窗内,听着这连绵的雨声,心思便不由得飘了出去,飘过这雨幕,飘向那些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的、地心深处的日子。
2013年,我回到了生活长大的矿区,我曾无数次仰望它在地面的轮廓,而当我第一次真正踏入它幽深的腹地,才发觉,过往的熟悉不过是远观的印象,它的呼吸与脉搏,对我而言,是如此切近而又截然不同。头六年,我便是在那大地腹中度过,没有四季,没有风雨,没有昼夜,只有头顶矿灯所射出的那束光。切开那仿佛凝固了万古的黑暗,我们的工作服,被汗水浸染,手掌的纹路,被墨色的煤粉填满,在那地心深处,声音是喧嚣的,又是孤寂的。
那时,我们偶尔也会在井下谈起地面上的天气。老工人会说:“今天下来时,天阴得沉,没准儿现在已经下雨了。”“雨”这个字眼,在井下,是带着一丝神圣的憧憬的。它代表着另一个世界,一个我们暂时告别,却又无比渴望回归的、鲜活的世界。
如今,我离开一线从事宣传工作已有六个年头,终日与文字、材料、摄像机作伴,办公室窗明几净,衣衫整洁,能清晰地感知窗外的阴晴雨雪。然而,不知为何,身处方寸办公室,心却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那百米深处的巷道,也许是因为无数次的深度采访与报道,让我真正读懂了煤矿工人内心的坚守与奉献,以及他们沉默外表下滚烫的热情。
这雨,下得人心里潮潮的,软软的。它让我想起井下的“雨”。那当然不是真正的雨,而是顶板上渗下的、不知汇聚了多少时光的地下水。它们凝成水珠,在矿灯照射下,像一颗颗冰冷的钻石,兀自滴落。滴在安全帽上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清响;滴在脖颈里,激起一阵寒战。那是大地深处的“雨”,沉默,冰冷,带着岩石的体温。而眼前的秋雨,是天空的恩赐,它滋润着干渴的黄土,催发着生命的根系。这一上一下,两种“ 雨”,仿佛构成了我生命的两种底色:一种是地心的、坚韧的、奋进的,一种是地面的、抒情的、丰沛的。
生活,或许就是这样一场轮回。我曾是那个在地底期盼雨水的人,如今成了在地面聆听雨声的人。我的双手,曾经紧握过沉重的风镐,感受着机械的脉搏与大地坚硬的抵抗;如今,它们更多时候是轻抚过温热的茶杯,或在键盘上敲打出或长或短的句子,试图去描述、去铭记那一段我亲身经历,却正在渐渐远去的岁月。
我推开窗,一股凉风扑面而来,远处的井架在雨雾中显得愈发威武。我知道,在那片苍茫之下,在地层深处,依然有我的工友,有我的兄弟,正在挥汗如雨,正在用他们的脊梁,支撑着这片土地的光与热。而我的笔,我的工作,便是连接那黑暗与光明的一座小小的桥。